沈嘉柯

带阿福回家其实是个意外。那是我大学毕业没几年的时候，有一天陪一个朋友去逛武汉大学附近的花鸟市场。他主要是去买兔粮，我则想看看小动物。

其它的狗都很闹腾，挤来挤去还逗闹撕咬，唯有阿福静静地蹲着。我和阿福视线交汇，它忽然抬起前腿，搭啦在笼子上，目不转睛看着我，似乎在故意吸引我注意。

不到半个小时，阿福就在一个大口袋里，被我拎回家。这经历，好像大明星没有出名前，陪朋友去参加比赛，结果自己入选了。没办法，阿福用它那双黑亮的眼睛，深情款款地说服了我。

至于为什么要取名叫阿福，其实是因为很俗气的理由。我业余兴趣是有时候买福彩，支持中国福利事业，顺便求个兆头。于是，我抓着阿福的前腿，看着它说：“你就叫阿福吧。带给我好运，让我中彩票。”

阿福叫了两声，摇晃几下尾巴，很高兴很乐意的样子。我哈哈大笑，对阿福说，“中了就给你买肯德基吃。”

其实没中，我也带了肯德基给它吃。吃饱了的阿福，就是个地道的跟屁虫。我走到哪里跟到哪里，时时刻刻都摇尾巴。

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，养宠物的人越来越多，小区里天天都可以看见各种遛狗的。有的是英俊的金毛，有的是潇洒到长毛飘飘的牧羊犬，有的是活蹦乱跳走卖萌路线的泰迪。

我家阿福 按本市的方言，阿福是个地地道道的混血串串，我带着阿福出门，有点心虚了。带它出去，很不威风。

虽然说攀比之心要不得，但是论起外貌来，阿福的确是输给那些血统纯正的同类。

尤其搞笑的是，阿福这个家伙，在家吧，还有点欢实，一出门遇到别的狗，就胆小如鼠，躲在我的两腿之间。

好吧，串串就串串吧，我心想，但这种狗有着中华田园犬的优秀品质 忠诚和不挑食。

养宠物的人都喜欢把自己和家里动物的关系，当成亲子关系。我和我家阿福的关系，本质上相反。

阿福同学和我的关系亦师亦友，虽然阿福是一只动物，但是和动物相处，它不会戴面具。我从它的身上，反而有所启悟

它不满了，就大嚷大叫。它饿了，就要吃，它牙痒痒了，就咬拖鞋。它冷了，就往人身上靠。别人对它好，它就跟人撒欢。阿福又是诚恳的，对我的好，一览无遗。

阿福来到我身边，优点毛病都是一大把，毫无掩盖。贪吃、爱磨牙咬东西，不高兴了就表现出来。阿福至少咬烂另外5只拖鞋，而且常常还把拖鞋藏一只起来，导致我起床单腿跳，到处寻觅，气得很想揍它。不过我忍住了，因为听养狗专家说，这个时候不理它，让它自己意识到错了比较好。

许多人做不到小狗这样本真。我们一开始努力呈现自己最美好的一面，给女朋友看，给男朋友看，给同学看，给朋友看，给老师看，以及给观众看。渐渐我们放松懈怠后，就显露出本来面目，于是彼此开始失望。

如果我们最初就能像小狗一样，会否相处得更加好？至少，各自的想法做法看法，真实意思是什么，各自可以认真用真实的自我给予回音。而不是彼此误解虚耗生命力。

我们本当用真实的自己，相互砥砺磨合。恋人慢慢成为坚固的恋人，家人慢慢成为融洽的家人，友人慢慢成为坦率的友人。

我爸他每次来家里，看见阿福的时候，都会笑眯眯对它说，绝对不止做一个火锅，两三个火锅都绰绰有余。

我乐了。我爸这个人，心肠其实很软，故意开玩笑的。

阿福听到说要拿它做火锅，照样吐着舌头，兴高采烈。缠着我爸跟它一起玩。

一个周末，我把阿福拴在阳台透气，给它戴上自己特制的柔软口罩，出门去银行办事。

回来，阿福不在了。

我反复检查了狗链，不像是被咬开的。难道是自然脱落的？

一个可怕的想法冒出来，该不会是被偷了吧！我急冲冲去小区的物业保卫室，请求他们调出录像。

保安找出那个时间段的录像，一点点定格检查，没有发现阿福的踪影。

我无可奈何，沿着小区的小径和主道，一遍一遍转圈。找不到。

阿福又不是什么值钱的名犬，会有人偷吗？该不会有人想吃它吧？

我回到家里，唉声叹气。许久之后，我听见了敲门声。打开看，是一张陌生的面孔。那人解释说道，她是住楼上的邻居。我的狗在她家。

这是怎么回事呢？我大惑不解了。

邻居开玩笑：“人家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，你家的狗啊，可真胆小。”

原来，阿福被户外草皮中的老鼠吓到了，惊慌失措跳着翻动，结果把狗链的绳索绑到脖子上 邻居在楼下收晾晒的衣服，施以援手，解开后，又担心狗到处乱跑出事，看我不在家，于是带着阿福到自己家里暂时呆着。

我说：“它还乖吧！”

“你的狗这么胆小，我带回家，它就一直在角落躺着。”

我松一口气。

如果不是阿福闹出这么一出，我还真的，从来没跟楼上的邻居说过话。城市居民都有点偏向自我防备，以冷漠保护自己。这一次，我和邻居熟悉起来。

就在当年的十一月初，我接到了一个电话。是朋友介绍的新工作，很适合我。但公司却在广州。我必须重新租房，也不再有闲散时间。

我也不能把阿福交托给父母，因为他们上班的时间限制特别严格。他们住单位宿舍里，也不容许出现猫猫狗狗。我头痛了。

我开始给阿福寻找下一个主人。再问身边的朋友，答复大同小异，养动物的时间精力，太浪费了。

我去问宠物店，只接受一个月内的寄养。

想来想去，只有靠狗贩了。

“是什么狗？”

“差不多8个月大，我养了5个月。打过疫苗，性格很乖 是一只普通串串。”

我还没说完，电话那头就说“那算了。”

我把打印好的小广告贴在小区热闹的路口。始终没结果。

眼看着工作单位电话催促，尽快去就职。第五天的时候，母亲告诉我送出去了。

几天后，我悄悄去了城中村那边。

远远地，我看见阿福躺在一堆废品杂物中间平坦的地方。它在晒太阳，晒得懒洋洋。脖子上系着一圈绳子，绑在房屋的一根柱子上。收养它的，是一对在城市里开回收店的夫妻。他们有个儿子，希望养狗解闷。

我看见阿福和那家的孩子，在一起玩。那孩子还小，骑在阿福背上，哈哈大笑。然后又抱着阿福，拿自己的脑袋和阿福磨蹭亲热。

那曾经是我和阿福之间的必修课。

再后来，外出半年，城中村改建收尾，店主告诉我，老婆孩子和那只狗，先回四川的老家了呢！

我忽然松了一口气，它应该过着另外一种截然相反的生活。在那里，没有口罩，没有常常关在家里的拘束，不必仰仗主人养活。出门了，主人不在，小区道道门禁拦路，归不得家。离开城市，去往乡村。村子前后广阔的野外，自由自在。

阿福，再见了。但我会记得，你教我的那些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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