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嘉柯

《斯大林格勒》： 丰饶之死

作者：沈嘉柯

一九四二年，伏尔加河畔。

苏军拼死也要守住斯大林格勒，这里即是战略重地，也是有特别象征意义的城市，这里以“斯大林”命名，在第227号命令之下，绝不后退一步。其中一队人马冒死渡河，抵达德军占领的对岸。在岸边一栋房子里，格罗莫夫大尉和他带领的几名士兵，誓死坚守。

也因为这象征意义，德军要为他们效忠的元首阿道夫希特勒，拿下斯大林格勒。

这部电影以历史上最血腥的城市保卫战命名，但视线从开篇的飞机轰炸战火连天尸横遍野的画面悄悄移开了，以一种琴弦上的颤抖般温柔，落到女人身上。战争是男人的，是士兵的。战争是国家的，是民族的。但绕到战争背后，你看见的却是女人。

在那栋房子里，年轻的俄罗斯姑娘卡佳一直留守。房子以外被德军侵占的地盘，还有一个俄罗斯女人，她遇到了德军的军官彼得·卡恩。

五个大兵围着卡佳，为她庆祝生日。有人穿好礼服谈着钢琴唱起了歌剧，有人鼓掌，有人面带爱慕的笑容看着卡佳吹蜡烛。他们守卫祖国，不管是真心维护自己的国家，还是基于单纯的服从命令，或是从个人复仇出发，上了战场那就舍生忘死战斗。但当他们一边潜伏打黑枪交战，一边和这个姑娘相处之时，诞生了一种笃定的东西。

守着老房子孤军奋战意义何在？守住就是意义。他们所守卫的对象，是宏大的，也是具体的；是国家的，也是个人的。守卫一个年轻姑娘，与保卫这个城市这个国家，交相会合了。战士难免一死，恰恰是姑娘卡佳，反过来给了他们最丰饶的死亡意义。

卡佳也是一名真正的战士。卡佳守着自己的家，在废墟中死也不肯走，她也在守卫一种东西，而且她所守卫的，是一切意义的本源。她为死去的亲人区分埋葬标记，避免分不清谁是谁。她在子弹炮火动不动射入侵袭的老房子里，如常一般生活。

那些值得致以崇高敬意的士兵，所要真正守卫的，只是我们的家园，和日常平静的生活。他们把卡佳隐藏在塔楼里，这是“人”的保存。姑娘活下去，他们死掉了。大兵们保卫祖国和心中的信仰，终于可以寄托在卡佳这个有温度可触摸的活生生的人身上。至此，他们才真正不惧成为冰冷的尸体。

战争这种流血流汗服从命令的事，和眼泪，和爱情并不是对立两面。这令我想起福赛斯的小说《豺狼的日子》，二战结束了，执迷战争的嗜血军人渴望再发动战争，找顶级杀手刺杀戴高乐。那个最狡猾最精明，近乎神技的杀手豺狼，只差分毫成功枪杀戴高乐，却被负责案子的警探勒贝尔费尽心思捕获。为什么这个警探能坚守到底一个线索都不放过，令人信服？

因为，“他的目光，落在塞纳河岸餐厅里充满笑声的人群。”勒贝尔所保护的正是这些人，和生活本身的安宁。

另一面，在法西斯军队这一边，德军军官卡恩缅怀亡妻，对容貌相似的俄罗斯女人玛莎动情了。卡恩厌恶战争，还留有贵族战士的精神原则，不开黑枪，野兽不在喝水的地方厮杀。他不想成为野兽，也是一种坚守。他给玛莎送吃的，保护她，强暴她。玛莎爱上了卡恩。如果轻巧地用斯德哥尔摩之恋去解释，说得通。卡恩之于玛莎，也是斯德哥尔摩之恋。他被战争挟持，抓住了一根柔软的稻草，就死死不放。

他们彼此取暖，同被鄙夷。卡恩被上司训斥，玛莎要承受被本国人民唾弃的代价，她只有一个军官守着她，德军也不待见她。直到玛莎中弹死掉了，卡恩为了复仇，向老房子发起猛烈攻击。一个国家的两个女人，两种不同的命运，但对爱人的守卫，是一致的。它们遥遥呼应，在世界上展开了另外一种同样残酷的战争。有人失守交出人性，成为战争机器，有人至死不渝。

接近尾声之时，德军军官和苏军士兵狭路相逢，各自中枪，他们都要死了，但是都没有再来一枪干掉对方。他们对得起军人职责了，终于可以暂时把宏大信念放倒一旁，想着自己所爱的姑娘，坦然迎接死亡。最后，苏军战士发出电报要求轰炸，和德军同归于尽。

这部电影志不在正面表达战争，取材的原著小说细节，落脚在女性。历史上的斯大林格勒战役，上百万人死去，杀戮和绝望遮天蔽日，无数人连名字都失落了，这些人换来战争的结束，不该只沦为对惨烈的记录注脚，对血腥战场的恢弘迷恋。

电影末尾说，“感谢我们的父辈，让我们至今不知道什么是战争。” 这句话要和开头放在一起理解。生活在今天，曾经的法西斯轴心国日本地震了，俄罗斯姑娘卡佳的孩子，会去救援。人们在昔日走过最残酷痛苦的战争，得到今天人道主义闪光施以援手的和平年代。

国家和女人融为一体。他们死去时，怀着对敌军炽热的恨，也怀着丰饶的爱。我们该如何理解战争与爱？我们该如何理解毁灭与不朽？也许最重要的是，去理解那些竭尽所能守卫日常生活和平静的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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